深海,新的天花板出现了
作者 | 奚佑
春节档一众电影中,《深海》注定是特别的。
这种特别,光从海报就能看出来。
一众或硬朗坚毅、或眉飞色舞的脸庞中,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枕着沙子睡着了,神色安宁。蓝色的浪花有些汹涌,但也柔软,仿佛一床鹅绒被褥,保护、抚慰着一颗幼小的心。
汹涌却柔软,最能概括《深海》的特质。这个喧嚣、热闹的春节档里,它像大海一样,悄悄击中了我。
这种击中,不像导演田晓鹏7年前创作的《大圣归来》那般磅礴——这部有关流传千古的神话人物的动画电影,是中国动画电影史上里程碑一样的存在。
七年磨一剑,田晓鹏再次回归。与之归来的主角,不再是大圣,而是一个深陷于情绪漩涡中的普通女孩。
很多人都说,它创造了国漫新的天花板。
女孩参宿不快乐。她和家人待在一起,却觉得孤独。她时常勉强自己微笑,时常游离在人群边缘,时常觉得生活如此糟糕,是自己做错了什么。
《深海》的主角参宿
这种个体叙事,似乎在当代无处不见。但田晓鹏用无边的想象力、瑰丽的视觉冲击力,还有一种涤荡内心隐秘处的温柔,包裹着这个看似普通、但又无处不在的生命故事。
春节,人们沉浸在浓郁的幸福中,爆竹声会驱散阴霾,团聚可以将湿漉漉的心情晒干。但如果爆竹声和年夜饭都没法拯救你,没关系,在《深海》里,你不孤单。
奇妙冒险
《深海》瑰丽的画风,包裹着一个灰色的内核。
小女孩参宿误打误撞,闯入一家在海上漂流的深海大饭店。
就像爱丽丝掉入兔子洞的绚烂历险一样,等着参宿的,是一场奇妙的冒险。
女孩参宿在海里开始了一场冒险
在深海大饭店里,有长得像胖头鱼的古怪食客、刀子嘴豆腐心的海象船长、一团难以名状的神秘海精灵、一群毛茸茸的可爱却也经常搞砸事的海獭服务员。
饭店里的话事人,店长南河。他像周星驰在《功夫足球》里一样邋遢潦倒,但身怀绝技,视财如命,拥有无边的魔法。南河嫌弃参宿是个丧不啦叽的小孩,想方设法赶她走。
深海大饭店的店长南河
留心看,这些角色,大多有参宿现实生活周围人物的影子。
行动笨拙、嘴巴强硬的船长老金,像是参宿的爸爸;温柔感性、一直照顾她的阿花,像继母;捧着糖豆球的可爱海濑,像她刚上幼儿园的弟弟。
而南河,其实是跳进海里将她救起来的那个小丑表演者。他根本没有魔法,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男人。还有海精灵、红鬼、深海之眼,都有其隐喻性。
海里的很多角色都有参宿身边人的影子
前半段,各种角色吵吵闹闹,烘托了欢乐的氛围。这种氛围是可见的,绚烂的色彩和人物夸张的动作以及高低错落的语调,都将情绪的峰值拉高。
观看《深海》的过程中,我一度觉得:用力过度。当时我认定,导演田晓鹏炫技过了劲儿。制作历时七年,我猜想,叙事是在反复打磨中少了些随性与克制,让人目不暇接、昏昏沉沉。
紧接着乘车回家,吹吹冷风,我忽然又明了,深海大饭店为什么会有聒噪、混乱,甚至诡异的一面。
深海大饭店是聒噪、混乱的
电影中,南河几次向女孩发火,他脸上渐渐浮现小丑妆容,畸变至狰狞。光怪陆离的食客们,挑剔、刻薄,在食物面前欲望横流。
抑郁症患者的世界,有时候会伴有幻觉。
一位患者自述,某天梳头时,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恍惚看见一具骷髅。有人坐在教室里,却觉得房间扭曲怪诞,旋转成一个不规则的圆,像是迷宫。还有人在街上走,觉得车水马龙欲意加害自己,害怕得疯狂奔回家中,几天不敢出门。
南河脸上会出现小丑妆容
《少年抑郁症》书中写,一个女孩确诊了抑郁,为了不被老师同学当作病人,她被迫学着开朗、健谈,避免表现得低落。日记里,她把这种感觉描述为挤在人群之中,被人推着走。
多么像参宿,她不断被肥硕的食客挤来挤去,难以停下来喘息。
更准确地讲,参宿多么像他们。而《深海》只是尽可能精准地,将人们拉进了参宿的内心,让人们一起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颠簸、奔跑。借参宿的一双眼睛,去理解他们的世界。
无力
《深海》大费周章铺陈开来的绚烂梦境,突然碎了。
电影结尾,《深海》有些残忍地告诉人们,根本没有什么历险,这一切,只是参宿在绝境之际的一场幻觉。
将梦打碎,再用灰色的笔触去刻画一个现实困境,这是《深海》与普通奇幻故事不同的设计。
深海大饭店其实只是参宿的幻觉
首先,参宿就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奇幻主角。
前四分之三,女孩一直被动等在原地,她没法推着剧情向前走。尽管她怀有行为动机,希望通过海精灵的歌声寻找妈妈,但最终下令驶向深海之眼的还是南河——他不是被参宿说服,只是为了捕鱼赚钱,还贷款。
女孩缺乏力量。几次被血红色的丧气鬼吞噬,全需仰仗南河挺身而出,用魔法劈开大海。
和大圣、哪吒不一样,参宿不是英雄,她甚至不如《千与千寻》里的千寻那么勇敢。她用衣服把自己裹起来,然后小心翼翼、战战兢兢。
就像长期被抑郁缠绕的人,意志被持续消磨着,他们希望自己可以顺利工作,享受生活,但由于心理能量的匮乏,力有不逮,愈发无助时,甚至憎恨起自己来。
参宿一直穿着妈妈留下来的红衣服
主流电影叙事将聚光灯打在那些英勇无畏的人的脸上,但《深海》将灯光,照向被英雄主义遗忘的角落。
这种叙事取向是有些危险的,它注定不会被所有人共情。
我在微博上读到一位观众写,观影时坐在自己旁边的男人,一边看着,一边不断和身旁的妻子嘀咕:这小孩怎么又哭了?
他不理解,就好像电影中参宿的爸爸,被告知孩子患有抑郁症后,粗枝大叶地安慰女儿,抑郁不是病,开心点儿,多笑笑就好。
我在想,或许,参宿爸爸并非不爱她。因为在参宿的内心世界,爸爸是船长老金,驶向深海之眼时,老金一边大声咒骂着店长,一边却牢牢把控着船舵。他就是嘴硬心软,阿花说。
他是一位坚硬、粗糙的父亲,心是软的,但无法理解,无法理解女儿为什么哭,为什么会抑郁,无法理解应该如何与敏感的她相处。
一个惊人的数字是,据中科院《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(2019~2020)》,我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.6%,近三分之一。
躲进深海的群体,庞大而隐秘。激素水平的变化、自我意识的觉醒,加之繁重的学业压力、高竞争的社会环境,一些孩子的心里悄悄滋生出自我否定和无价值感,逐渐自卑、敏感,继而崩溃、陷进抑郁。
女孩参宿
原北京回龙观医院临床心理科主治医师于宏华写道,青少年抑郁症的病因主要来自四个方面,其中,家庭是重要因素。因为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中,缺少家庭支持的孩子更容易受到应激事件的影响。这是心理学界和教育界的共识。
比如参宿,原生家庭关系破裂,父母偏爱年纪更小的弟弟,父亲强硬、母亲疏远,是家庭生活的如此种种,将她推入深海。
家人们或许爱的,深海大饭店里,老金和阿花悉心地照顾她、陪伴她,弥留之际,妈妈迫切地呼唤她。
但被红鬼缠绕的参宿,早已无力发出呼救。而家人们各自怀有强烈的自我局限性,也许关心女儿,却从未真正尝试理解她。
就像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孩子写的,每个大人都被困在自己的不开心里,但没人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和伤害到底有多大。
加之社会普遍对抑郁症的认知匮乏和病耻感,落至现实生活,一些家长无法理性、正确地支持孩子就医、治疗,致使病情耽搁,衍生一桩桩悲剧。
参宿就是这些孩子之一。曾经,她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,独自走过漫漫长夜,在这个春节,《深海》将她、他们的孤独心事,记录在一则童话里。
野心
该聊聊《深海》的美术了。
同样是海洋,不久前上映的《阿凡达2》用特效还原了一个无限接近真实质感的海。《深海》不同,它在银幕上刻画的,是一个高度风格化的大洋。
毕竟是女孩的梦境,于是海洋时而明媚旖旎、时而恐怖阴沉,时而像一笔笔抹上去的油画、时而像捧一把撒出来的细沙。
值得称道的,电影中运用了田晓鹏导演团队自主研发的粒子水墨技术。他们希望在电影里复刻中国传统水墨笔法的精髓,于是以微尘在空气中漂浮的形态为参照,将上亿颗粒子堆叠在一起、让它们动起来,模拟水墨的挥洒飘逸之感。
这个技术,光是研发就花了近三年。
就在《深海》上映前8天,我曾问制片人易巧,特意研发一种技术,必然导致成本的不可控。这值得么?
他纠正我,不是为了创新而研发。他们是先确立了这个故事,再去探索恰当的视觉技术。无论如何,视觉是为表达服务的。
《深海》里的海底画面
《深海》需要刻画一个女孩的内心,它应该是流动的、不规则的,三维技术更擅长还原固态,塑造的物体都看似坚实可触碰,如果想展现一个属于意识与思绪的领域,就必须选择更写意的笔法。
因此,必须是水墨,必须是粒子。
而之所以颜色如此丰富明艳,饱和度极高,一方面是展现这个梦境的光怪陆离,另一方面,我猜想——抑郁症病重时,患者的视觉会发生变化,看任何东西都是灰色的,所以在心里,参宿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尽可能光亮鲜明的世界。
同新技术一起来的,是动画电影的一次审美创新。
易巧说,过往,无论《大圣归来》还是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,中国动画电影还是借着传统的外壳讲故事。而《深海》的探索,就在于将现代题材讲出中国风格。
再放眼望去,世界范围内卓越的动画厂牌,美国皮克斯、日本吉卜力,已经通过一系列经典作品构建起独特的审美与调性。前者的工整、精巧,后者的叙事格局和童话感,独一无二、无人比拟。
中国动画电影曾经一直模仿他们,但我们自己的风格,应该是什么?
动画人在持续探索。《深海》则是一张答卷。
美术上,它在三维与二维、写意与写实之间盘旋,叙事上,它在绚烂与哀伤、梦幻与现实之间跳跃。它将一颗苦涩的种子,包裹进彩色镭射糖纸里,《深海》书写了一则属于大人世界的童话。
《深海》不完美。但它怀有的真诚与野心,在这个春节隐隐萌动。
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
编辑 | 吴擎
值班编辑|苏米